日常生活的沉沦使我窒息,甘心平凡的一生无异于自我弃绝。 人的独特性在于个体通过抉择完成其所是,正是这些抉择的多样性成就了世界或生命的绚丽多彩。 倘若可以从一个人不断做出的选择中逐渐辨析出一个清晰的方向,那么它便是我想要讨论的志向了。 近些年来,每当我满怀信心地思考未来时,我都迫切地想要看到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于是,我的志向变得清晰:在短暂的生命结束之后,我的才能、贡献是否值得后来者铭记。
志向对我来说,就是那个前进便意味着超越自我的方向。 人一生中,或者说我这一生中,能够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衣暖饭饱终不过是偃鼠饮河。 事实上,终有一死的生物规律决定了一个我们社会运行的微妙平衡。 没有个体可以永久地支配政治和经济权力,人类种群的整体资源始终倾向着年轻的一代人。 然而,当志向变得模糊不清乃至从我的存在中隐匿而去时,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数月前,博士学业完成后,外在约束皆去,我的心灵却被名利之网死死缚住。
法国的数学博士合同是三年,但我与导师之间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难以交流,最后也是花了四年时间才取得博士学位。 我们之间的矛盾仅仅来自于数学研究风格和方法上的冲突,却也难以调和。 期间我精神负担很大,消极地对待研究工作,并且长期逃避相关问题。 除开这个矛盾,我也必须要投入一部分时间阅读诗歌和哲学,以对抗长时间投入学术研究后的精神麻木。 这样的博士研究经历可谓是有些曲折了,其中零星成就所带来的满足的确有限。 研究过程中,最使我开心的,莫过于发现手头问题与一些未曾接触过的数学研究分支之间的联系。 我尤其享受那寻找并阅读这些新分支经典专著的过程。 怀着对以往所受数学训练的感激,我满心激动地叩开一扇扇理解那些卓越数学家之贡献的大门。 那是一种使灵魂颤栗的连接,因为它共鸣着我最深刻、最炽热的情感:我渴望自己可以为数学领域做出同等重要的贡献。 除开这种对实现个人抱负的憧憬,学习新知识的乐趣也来自于求知欲的满足。 毕竟,可以把探索知识边界作为营生的手段,不正是学者这一职业最诱人的前景么? 作为学术生涯的过渡,在博士答辩后我打算再担任一年的临时讲师 (ATER) 。 在授课内容的申请上,我自然会尽力探索自己知识的边界,便选择了与我知识背景相关但尚未深入理解的机器学习。
转折发生在今年暑期,彼时我博士论文的答辩都已准备完毕。 当时有一个开发团队找到我,以我很满意的报酬邀请我临时加入他们来解决一些 Android 安全相关的难题。 我至今仍记得当时的激动,感慨自己为开源社区的付出最终得到了回报。 这样一种激动的心情似乎可以两方面来解释。 一方面,许多博士毕业生都感到学术之路坎坷漫长并因此焦虑、退缩,最后计划转行的人也不在少数。 另一方面,我为维护 GitHub 上的许多开源项目投入了不少心血,从数量庞大的用户群体那里所收获的捐助却微乎其微。 但我必须指出的是,这两种解释更像是一种自我误导。 完成学位论文时,我对在学术界拼搏努力以实现个人志向仍旧很有信心。 实际上,之后的论文答辩也印证这一点,评委们对我的学术成果也很满意,看好我在学术界的后续发展。 另外,我的确不在乎这些年在开源社区“用爱发电”后的经济收益。 我所收到的那些来自用户们真挚的感谢信,以及社区内开发者对我劳动成果的认可,都足以慰藉我的努力付出。 但不幸的是,我并没有坚持这些深入、细腻的感受,而且它们也难以在同朋友们分享那份激动时一并传递出去。 那些自我误导看似只是认知上的细微差异,却也足以动摇我内心的价值体系。 我开始日渐频繁地查看自己在网络上的知名度,贪婪地沉浸于功成名就的幻想之中。 因为不去刻意警诫自己,名利这一简单可量化的粗略评价方式,很快就让我不再追随那提升自我以期日后竭尽才能的长远目标。
自我评价体系的这一改变有诸多负面后果。 精神世界的日益枯涸与持续加深的自我工具化,都在现实生活中留下了十分明显的印记。 深陷追名逐利之中时,可怜我每日所想不过是如何进一步提升名气、从各种角度牟利,彼时洋洋自得、自我炫耀的模样也可谓是愚蠢之至。 哪怕是此时此刻,仅仅只是用文字回忆、勾勒之前的种种不安,我都备受煎熬、渴求内心的平静。 我心浮气躁,再无热情去执行诸多制定好的计划。 尽管之前决定好了要去深入探索机器学习,但此时它已经从乐趣变成了负担。 我傲慢自得,不再去主动承担许多责任。 手头的众多开源项目缺乏维护,我却沉浸于掌控用户群体的权力满足。 我眼神闪躲,害怕“超越自我”这四个字将我刺伤。 逃避着内心的愧疚,我只想在无意义的视听娱乐中尽快向更深处坠落。 这般模样,我所敬佩的那些人物一定会耻于与我为伍吧,我又怎能不因此而厌恶自己呢? 我更无法面对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哪怕只是彼时同行者身上留下的影子,昔日的纯粹无畏让我羞愧难当。 志向一词,已经缺席了太久,皆因我曾处心积虑的那一切,早已偏离了自我完善之路。
于是我呼唤旺盛的生命力,拍掉燃烧自身的灰烬后再次踏上深渊上的绳索。 既然“超越自我”是我在日常生活中所追求的理想状态,那么我最大的痛苦必然是无法自律。 我所强调的自律,尤指对审美品味的坚守。 粗制滥造的娱乐无疑是腐蚀意志的毒品,它将一个人所有的孤独都转化为空虚,生命的衰败不言而喻。 而这里自律所要守护的,正是那个将主观价值体系赋予客观存在,亦即为世间万物烙上美丑印记的意志。 生活的热情以这一意志对自我的统治为基础,内在的平静来自于个体价值体系的绝对秩序。 而我对他人、对世界的不满,通常不过是内心痛苦向外界的投射。 倘若无法维持内在的宁静,我最应当追问的是:终究是对自己不满意了么? 至此我才清晰看到,“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作为诸葛亮《诫子书》首句的分量。
为革除沉疴,我理当从日常生活的沉沦中抽离开来,深入地追问我的存在。 六年前来到法国不久后,我写在案前用以三省吾身的问题是:
- 五年内,你的长进在哪里?(Where is your improvement in five years ?)
- 你这是顾影自怜吗?(Do you feel sorry about yourself ?)
- 你在逃避自我么?(Are you escaping from yourself ?)
在重新设定自我反思的内容之前,不妨先给出这三个问题的最终回应。 第一个问题是最值得讨论的,而对“命运之爱” (Amor Fati) 的理解便是我五年来的长进了。 确定价值的秩序,或言给定生命的意义,是伦理学的任务,非纯粹的哲学思辨所能达。 尼采为此提出了“永恒轮回”的思想实验:倘若我们所经历的这一切,都将无数次地循环再现而不加改变,你还能完完整整地接受并热爱它吗? 所有宗教用以诱惑信徒的允诺都是一劳永逸的绝对解脱,是时时刻刻都享受着一成不变的至上幸福。 而尼采却在发问,如果一切都陷入永恒的不变轮回,永不止歇地毁灭、再生,无物持存,那么还有什么值得我们追求? 命运之爱即对永恒轮回的热爱,是尼采哲学思想里的伦理学原则,亦是他衡量人之伟大的准绳。 试问这样的伟大如何得以实现? 尼采的回答是权力意志 (the will to power),亦即对阻碍的克服 (the overcoming of obstacles)。 权力意志并非是某个有着特定目标的具体意志,它指代的是所有追求特定目标的过程(即实现某一具体意志)所共有的一个特征。 这种特征便是对阻碍的克服,而它之所以被称作意志,是因为克服困难这一过程本身也是可以被意愿的。 这样的权力意志正是命运之爱的答案。 若我所意愿、所享受的就是权力意志的扩张、征服,或者说个体面向无常命运时的不屈与抗争,那么置身永恒轮回又何妨? 权力意志只因阻碍的存在而产生,而它的实现便意味着阻碍的消失。 因此,主动追求自身毁灭的权力意志,无疑对永恒轮回怀有最为真挚的热爱。 对我来说,探索知识边界乃至超越自我的乐趣正在于此。 人是连接动物与超人的绳索,哲学反思的目的不在于到达彼岸、成为超人,而在于向着超人这一不可能的目标不断地自我克服。 这也是我志向的来源,我渴望知道:我能够在超越自我的路上走多远,我在挣扎中所完成的一切可否成为后来者追求自我超越的阶梯。 如此看来,相比于第一个问题,剩下的两个问题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对顾影自怜的克服,不过是一种更为彻底的禁欲主义。 数年的自我规训后,我早已不再顾影自怜,而这其实等同于,我已说服自己不需要被爱了。 去国离乡的这些年,“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与“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不过一念之别。 反顾影自怜,这一原本用来对抗孤独的盔甲,也彻底地重塑了我的感情世界。 如今理性主宰了我对爱的理解,而儿女情长就如童年回忆一般,可如梦如幻般美好却无意再寻。 三问中的最后一个问题已然失去上下文。 但若再联想起那句格言,“不曾起舞的每一天都是对生命的辜负”,我又何苦逃避呢?
五年前的自省三问读起来已有些许稚气,可能是因为彼时的我尚未看到自己的理性人格。 如今我将铭记于心以自省的,是我在博士论文完成之际所写下的:
热爱生命,丰盈存在;手托日月,直面命运。
(Will this life passionately, and cultivate a boundless being; hold aloft your sun and moon, and affirm your destiny steadfast.)
热爱生命者,不会质疑自身的价值,大可豪迈地咏唱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所谓丰盈的存在,便是将自身与无尽的时空相连接,或表现为审美视野的广阔无垠,或表现为共情胸怀的沉郁无我。 手托日月者,理想主义是其最深刻的脆弱,因为它不仅惊吓到了世俗,更灼伤了自己。 所谓直面命运,便是对这一脆弱的全然肯定,并将它视作命运之爱的舞台。 这样的理想人格便是我启航时的目标,伴着我踏上追随志向的征途。
这段时间里锐意追逐名利的心态也并非毫无帮助。 我已制定了适合自己的创业方案,借此可以全面发挥我之所长,用经济自由来保障独立探索、终身学习的事业目标。 不久前,我尚苦恼分身乏术,无力同时实现自己的诸多想法。 但从企业家的角度出发,我所应当做的,是协调可利用的资源,充分挖掘、利用他人的潜力来完成我的目标。 而此番对志向的梳理,更是坚定了我的信念。 或许,创造一个事业,可为我那些纯粹的探索与贡献搭建坚实的阶梯,确保我不再动摇地全身心投入自我的攀登。 就请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