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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兰的《白杨树》

二〇二三年二月十一日,星期六

在这篇文章里我将和读者一起欣赏诗人策兰 (Paul Celan, 1920-1970) 早期的一首诗歌:《白杨树》。初次写诗歌赏析,不足之处还望不吝赐教。

Celan 本人在获不莱梅文学奖时对诗歌发表了如下看法[1]

因为诗歌是一种语言的表现形式,并通过对话表现其本质。因此它可以是一个玻璃瓶邮件,付邮于信念——诚然这希望不是时时保持强烈,它可能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被冲上陆地,也许是心灵的陆地。诗歌就是用这种方式旅行:它漂向某个地方。

漂向何方?漂向敞开者,可占领者,也许漂向一个可以对话的你,漂向一个可以对话的真实。

他的这一观点应该是化用了 Ossip Mandelstam 的《论交谈者》。Mandelstam 在他的那篇诗歌文论中进一步阐释道[2]

一位航海者在危急关头将一只密封的漂流瓶投进海水,瓶中有他的姓名和遭遇记录。许多年之后,在海滩上漫步的我,发现了沙堆中的瓶子,我读了信,知道了事故发生的日期,知道了遇难者最后的愿望。我有权这样做。我并非偷拆了别人的信。密封在瓶子中的信,就是寄给发现这瓶子的人的。我发现了它。这就意味着,我就是那个隐秘的收信人。

因此,我期待本文的读者也能够有兴趣拾起一个 Celan 曾抛出的漂流瓶。它曾冲上了我心灵的陆地,让我不禁庆幸自己做了一回跨越时空的收信人。

译文及创作背景

这里我们采用诗人黄灿然在译诗集《死亡赋格》中给出的版本[3]

白杨树,你的叶子向黑暗里闪耀白色。

我母亲的头发从来不是白色。

蒲公英,乌克兰是多么绿。

我金发的母亲没有回家。

雨云,你徘徊在水井上空吗?

我安静的母亲为每个人哭泣。

圆圆的星,你绕起金圈。

我母亲的心被铅穿裂。

橡木门,谁把你拆离你的铰链?

我温柔的母亲不能归来。

这首诗曾在 1948 年被三次发表,前两次分别使用标题《母亲》和《白杨树》,最后一次则以无题发表。它被收录入诗人的早期诗集《罂粟与记忆》。据 Hugo Bekker 推测[4],该诗成型于 1944 年。诗人 Celan 于 1920 年出生在 Cernăuți (今属乌克兰) 的一个犹太家庭中。他的教育主要受其热爱德语文学的母亲影响。1942 年其父母被驱入集中营并被相继杀害。1944 年集中营被解散后,Celan 结束了修公路的劳役。数年后,他定居法国并从事德语教学工作。Celan 在 1970 年四月自溺于巴黎的塞纳河。

初读评价

在感情表达上,本诗五个对句有明显的层次感:从第一对句中缅怀式的哀伤逐步过渡到第四对句中沉重的悲痛,又在第五对句将或呜咽、或失声的思念缓慢收束。尽管每一对句都直接指向并呼喊着诗人的母亲,我们依旧能够感受到有一种更广阔、更深刻的情感若隐若现。即便我们不知晓诗人的犹太受难者身份,那种对人类苦难的同情与深刻感受也己呼之欲出。

在视觉效果上,首句中“叶子向黑暗里闪耀白色”奠定了满纸铺陈的暗色调。因为它带来了两种易于想象的可能形象。一是漆黑的夜里,旷野上的风掠过一片白杨树,树叶上下翻飞、沙沙作响。虽说每一片叶子只是在闪烁着微弱光亮,但所有叶子一起时的效果也可谓颇为可观。二是肃静的星空下,高大的白杨树迎着月光孤单地立着。白杨树叶通常正面为深绿色而反面为亮白色。因此抬头望去,那些纹丝不动的叶片似在倔强地反抗着周围一望无际的黑暗。这两种想象的共同点在于,占据视觉中心的都是那深不可测的暗夜。随后一望无际的乌克兰绿草地则轻易地勾起了近似童年回忆的场景。水井与橡木门在视觉联想上的质感,又给诗歌描绘的场景增添了一份触手可及的亲切感。而非自然景象——“圆星”,则需要进一步结合典故来分析。

至于说音韵美感,因是从德文诗歌翻译而来,原诗的韵律无从谈论。据 John Felstiner 所言[5],《白杨树》无韵且“白杨树”这一词在德文中 (Espenbaum) 不合辙。但是对中文读者而言,看到本诗的起兴表现手法便很容易联想起《诗经》中民歌的韵律。母亲这一形象的持续出现也正是诗歌音乐性的体现。因而我们也能够盲人摸象般对原诗的节奏美感有所把握。

在接下来的深入分析之前,读者不妨再读一遍这首诗,或许能够发现一些新的细节。

结构分析

本诗的结构十分精妙,值得仔细推敲。

起兴这种表现手法在现代诗歌中已经不常见了。首句用白杨树叶对比母亲的发色,是在暗示母亲生命的早逝。当然这一暗示仅就第一对句而言可能并不太明显,我们是从后面几个对句中推断而出的。第一对句的对比为读者留下了心理预期,即诗人咏物是为了从反面入手。我们不妨来看一看这一心理预期最终得到了怎样的满足。第二对句从乌克兰的绿草地谈到母亲并没有回家。诗人的这一过渡当然不是信口开河。在有限的词汇中,诗人是在暗示乌克兰正是母亲应该归来的家。通过前面的背景资料我们知道 Celan 在乌克兰长大,而诗人则是通过一个对句借助读者的思考来点明这一点。注意到家乡与未能归家的母亲仍旧形成对比,但这一对句已然出现了明显的相互补充关系。其实第一对句之中的对比也内含着一缕联系,我们在后文的象征与典故中会谈到。再来看第三对句,雨云与哭泣之间更像是比喻。当然,如果雨云并未在水井上空的话,那么它依旧是和母亲的哭泣形成对比。第四对句中的圆星与母亲的中铅弹而死之间已经难以直接寻得对比。相反,我们倒是可以猜测这里的“圆圆的星”有影射铅弹头的可能。如果圆星这一景象真的存在,那么我们可以勉强地承认它与铅弹头之间的对比。到第五对句,对比已经彻底消失不见。悲伤已经积蓄饱满,面对着橡木门缓缓散开,如泣如诉,十分凄婉。综合全诗来看,这一对比心理预期是在不断减弱、直至消失不见的。至于这是诗人的有意加工,还是回忆的自然追溯,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诗歌的结构还体现在每一对句所咏之物的选取之上。对白杨树叶的赞美式注视自然是空间中的一处近景。而乌克兰一望无垠的绿草地则让想象的目光缓慢移向远方。这是因为读到抒情语句“多么绿”时,我们眼前的景色便随着感情的抒发而减慢了变换的速度。接着诗人抬起头,远方的天空似有雨云,那它们是否会徘徊在某个水井上空呢?这一发问而不得的惆怅之后,第四对句让我们凝视星空。某种宗教氛围就伴着悲伤弥散到四方,面对“圆圆的星”我们开始了祈祷。夜的沉默在白杨树消失后再次出现。诗人这时回忆起母亲被杀害时的残忍景象,铅弹片在柔弱的身躯裂开迸溅,徒增逝去之人的屈辱与痛苦。那这时诗人应当如何控制自己的情感呢?出乎意料的是,他选择了近处的橡木门:一个紧闭着的门与诗人对视着。门的沉默在哀悼着家庭的破碎。当视线随着诗句的发问最终停留在门闩之上时,流亡漂泊、无家可归的失落与痛楚让每一位跟随想象的读者都不禁为之动容,或潸然泪下。这便是诗歌内在的空间结构感。可以说,它很大程度上帮助了读者对诗人的共情。

象征与典故

本诗主要涉及到一些犹太教的典故,相关的象征与中国传统的文化语境相去甚远。我对此也只是浅尝辄止,大部分资料都是通过 Wikipedia 查阅而得。疏漏谬误之处,恳请斧正。

本诗中的白杨树,学名欧洲山杨(英文名 Populus tremula),按照 Hugo Bekker 对 On the Kabbalah and its Symbolism[6] 的解读,在犹太教文化中象征着世界之树或者生命之树,且与犹太教中的律法 Torah 有紧密联系。这也就解释了其与母亲早逝之间的联系。而且“黑暗里闪耀白色”也增添了一份生命面对黑暗时不屈反抗的意味。

蒲公英的德语为 Löwenzahn, 英语则为 dandelion, 有着明显的法语词源:dent-de-lion;汉语直译过来就是狮子的牙齿。他们之所以如此称呼蒲公英,是因为其关注的重点是蒲公英的叶子,这一点可以从 Oxford 字典的 dandelion 配图中清晰看出:蒲公英叶子边缘形成了较深的缺口状,因而得名。但是中文语境下我们直接联想到的则是蒲公英种子(球)(即英语中的 dandelion clock)。而且“夫草之精秀者为英,兽之特群者为雄”,蒲公英对我们而言就成了一个美好的印象。这使得狮子的牙齿所带来的恐怖荡然无存。因而有人将蒲公英译作“狮牙草”以保持诗歌原来的意象,当然“狮齿草”读起来拗口而被弃用。蒲公英的汁液为乳白色,如同苦涩的牛奶。而牛奶这一意象则反复地出现在 Celan 的成名作《死亡赋格》之中:

黎明的黑牛奶我们傍晚喝

我们中午早晨喝我们夜里喝

我们喝我们喝

我们在空中挖一个坟墓那里我们躺着不拥挤

一个男人住在屋子里他玩蛇他写

他黄昏时写信回德国你的金发玛格丽特

他写罢走出门群星闪耀他吹口哨唤来他那群狼狗

他吹口哨唤来他的犹太人让他们在地上挖一个坟墓

他命令我们演奏跳舞曲

黎明的黑牛奶我们夜里喝你

我们早晨中午喝你我们傍晚喝你

我们喝我们喝

一个男人住在屋子里他玩蛇他写

……

知晓了这样一层联系后,我们可以看出诗中的蒲公英实乃是恐怖与苦涩的具象化。

深邃的水井在预示沉重的苦难。“徘徊”的诗句原文为 säumst,它还有编织的意思,在这里也讲得通。但无论如何,洗涤苦难的雨水尚未落下,因为诗人还在发问雨云是否聚集到了水井上空。那么,如果等不到外在的救赎,又由谁来承担整个犹太民族的苦难呢?——是母亲,“我安静的母亲为每个人哭泣”。这里其实用到了犹太教的典故:Rachel weeping for her children (拉结母亲为她的孩子哭泣)。拉结因两个儿子 Ephraim 和 Benjamin 的部落都被新亚述帝国所流放而哭泣。犹太教则将其解释为拉结为其后代在耶路撒冷的所罗门圣殿被巴比伦人破坏后的苦难和流离失所而哭泣。因此,诗中的母亲便成化身成了拉结,为犹太人而哭泣。而这一次的“放逐”,实则是惨无人道的大屠杀,母亲也未能幸免。

自然界中的星星并不是“圆圆的”,因为作者所指肯定不是太阳这颗恒星。但预示着弥赛亚降生的伯利恒之星因其不同寻常的亮度却可以拿来这般形容。正如 Celan 的另一诗句所言[7]

拉结妈妈开始哭泣

弥赛亚终于忍不住

再不能假装听不见

然而圆星绕了金圈之后,化作流星从天而降,竟变成了一枚铅弹,最终射杀了母亲。因此无尽的悲痛之中更是蕴含着难以承受的绝望。弥赛亚并非前来拯救,而仅仅带来了死亡。

末句橡木门的铰链可能并无更多的象征含义,其主要作用是收束全诗的感情。当然如果读者有不同的解读,也不妨留言探讨。

参考资料


  1. 王家新, 芮虎. 不莱梅文学奖文学奖获奖致辞: 《保罗·策兰诗文选》. 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2. ↩︎

  2. 刘文飞. 论交谈者: 《时代的喧嚣》. 云南人民出版社. 1998. ↩︎

  3. 黄灿然. 白杨树: 《死亡赋格:保罗·策兰诗精选》.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1. ↩︎

  4. Hugo Bekker. Paul Celan: Studies in His Early Poetry. Amsterdamer Publikationen zur Sprache und Literatur, Volume: 157. 2008. ↩︎

  5. John Felstiner. Paul Celan: Poet, Survivor, Jew.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1. ↩︎

  6. Gershom Scholem. On the Kabbalah and its Symbolism. Schocken. 1969. ↩︎

  7. 李斯. 石头开花与策兰之死: 《保罗·策兰传》. 江苏人民出版社. 20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