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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与秩序

二〇二〇年九月二十六日,星期六

新的学期刚刚开始,有以前中国的同学也来到了这里读数学。于是乎最近我变得很是话痨,信口说了很多废话。就我以前观察思考到的而言,我们的行为、心境很大程度上也被自己的言语塑造着。言语轻浮,思想观念上便会更接近犬儒主义,对外界抱着玩世不恭的态度;言辞谨慎或委婉曲折,行为上也会对自己多加约束;倘若一直沉默寡言,便少了许多虚荣带来的烦恼;对景赋词者,大抵是性情中人。当然这种刻画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对习惯的描述,而习惯的特点便是时有变动;人们也习惯用改变习惯的能力来衡量一个人的毅力。

虚荣的陷阱

但是话痨就不那么幸运,容易掉进虚荣的陷阱。细论虚荣,它是这样一个过程:

  1. 我们首先通过表演来迫使观众(在场的他人)对自己形成一个有利的评价
  2. 我们完全把对自己的评价权交给观众
  3. 我们把观众的反应当作一个对自己作出了完整且合理的评价

分开来看,这其中没有一步是我愿意主动去做的。第一步,置身事外而言,如若小丑;且若观众善妒,我也只不过是在点燃仇恨罢了。第二步,将在后面详谈,这样一种主动放弃自我评价原则的行为会轻易打破内心的平静与秩序。至于第三步,主动屏蔽理智判断,把一些可有可无的附和或者废话当作严肃的评价,真是可怜!

在我自己身上或周围,我最常观察到的一种虚荣心便是“教别人如何做人”。这一点很难摆脱,我为此写过《控制欲与改变他人》可供参考。这里有一种建立在“积累经验”之上的自负:我们可能曾从自己的经验中受益颇多;但一旦这种谦卑的学习态度变成了以“过来人”姿态自居的洋洋自得,一方面我们是在羞辱自己谦卑学习时的自尊心,另一方面我们可能是在自我愚弄地在创造价值——我们的经验很可能对他人毫无用处却自认为自己的三言两语如同济世良药、对一切疑难杂症药到病除。这个例子中也常涉及到道德规范的问题,姑妄论之。在我看来,道德规范向来只可作为一种自我规范,但偏偏有人希望或认定自己的道德标准可以在天地之间长存为众人的圭臬(因为这种信念,他不得不以“教别人做人”为己任)。岂不知那些慷慨激昂的道德宣言,或是拾人牙慧、满篇陈词滥调,或是顷刻之间只因言行不一便可灰飞烟灭?我并非否认道德生活的价值或严肃性,我想强调的是自己的道德对他人而言实在是可有可无、轻若鸿毛。尽管每个人的成长都依赖于学习,但这也不意味着“依赖于向某一个特定的人,也就是我自己学习”。

坚持自我评价体系

不言自明,这篇文章的读者具有自我实现的需求,这便意味着我们或多或少是有一套自我评价的标准。回顾我在大学的生活,使我收益最大、获得内心平静的一个原则便是:坚持自我的评价体系。不管我们是怎样获得这样的一个评价标准,或是通过阅读总结、进而领悟出来的,或是某些成长环境的附加选项,重要的都只是我们对这样一个评价标准的坚持。客观来讲,像“唯我独尊”这样的评价标准无异于蒙上自己的眼睛,因此也就容易在人生之路上多摔倒几次。这样来看,考虑到大家都是从“唯我独尊”走过来的,所谓坚持便是一种学习中的坚持;我们的自我反思可以让这些标准更加适合自己。关于坚持,最明显的反例便是前面提及的虚荣过程的第二步,我们无意识地抛弃了那个严肃的自我评价体系。

就通过自我反思所观察到的而言,不去坚持这样的自我评价标准便会破坏内心的平静与秩序。其中的逻辑可能是,自我评价意味着通过衡量后的自我定位以及自我实现的绝对目标;改变自我评价标准会对这两个过程造成一定的影响,由此容易造成混乱。那么,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虚荣便足以改变如此重要的自我评价标准吗?在那一刻,这一标准确实因为我们的虚荣而改变了,至于之后就取决于我们多大程度上有意识地回到正轨了。

确实,自我评价体系发生改变,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但却也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核心只在于我们究竟多大程度上有意识地想要回到正轨。倘若我们的理智能够持续保持在场,对自己行为的反思从不缺席,便几近完人哉!当然,我对成为完人不感兴趣,保持理智的反思只是为了不蒙着眼面对前方。

虚荣之外

似乎挖掉了相互奉承,日常生活中的乐趣就少得可怜了。实际上乐趣没变化多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构造”出来。比如就我来说,数学思维依旧充满乐趣;求知欲还是那么强烈,对了解这些日益包围我们的电子产品内部原理充满兴趣。孤独确实来得实在,但所谓孤独的益处也来自于此:清醒一点,掌握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

但我也确实失去了一些平静,在于读的书都是专业性的或者技术性的。我也没有想清楚这其中的逻辑连接,且尝试论之。尼采在《人性的,太人性的》第一卷前言第二节中说:

我当初觉得有必要发明“自由人”的概念……这种“自由人”现在不存在,以前也未存在过——但如上所述,我当时需要他们陪伴,以便在丑恶事物(疾病、孤独、陌生、辛 酸、无所作为)的重围中也能保持良好的心情。他们是勇敢的伙伴和幽灵,有兴趣时可以和他们一起闲聊笑闹,觉得乏味可以请他们立刻滚蛋,——在没有朋友时,这是一种补偿。这种自由人有朝一日可能会出现……对此我深信不疑,我已经发现他们过来了,慢慢地、悠悠地过来了。

大概这些不存在的“自由精神”的陪伴便是我写博客(如同尼采在独自写书的情景)时感到平静的原因吧。这些文字写给当下不在场的人,我无法去期待他们的出现,但唯有假设他们的存在并且不在感情上疏远他们我才能够找到内心的平静与秩序。无法确定谁会再来思考这些段落,我只好在准备动笔的那一刻便寄托当下所有的感情了。倘若我终日只是阅读一些技术性的书籍,自然也就失去了与“自由精神”的连接,似同无家可归的不安便向我袭来。

后记

写到最后一部分时,我已经很难集中精神了。想要读读诗词来平复自我,我以为我会毫无耐心地翻阅苏轼集,但事实并非如此。当我主动地想要去寻找平静时,事情其实更加简单了,因为此时已经没有了平日在等待处理事务间隙时的焦灼感。原来平静与秩序如此自然,它们才是常态,是我在逼迫着自己不安与急躁。当然,我最后实际上是练习了一会儿吉他来抚慰自己的不安的。